奶奶走了,享年虛歲九十,屬蛇。

習俗,九十歲以上的喪禮,送行的晚輩是不著黑衣也不該哭哭啼啼。堪稱醫學卓越的現代,能夠活到九十歲的人又有多少?也許我真的不該再哭泣,至少她走之前沒有絕症纏身,算是半福氣的人。

打從我開始認識起這個世界,我知道我們一家人(我父母及兄姐們)所住的房裡有道無法開啟的門,門的背後正是爺爺奶奶的臥房。不只房與房的封閉,當時廚房與廚房也存在一道「柏林之門」。可以說,住在三合院過著三代同堂的日子,那兩道門就沒有開通的時候。曾經我童稚地問過老媽「為什麼奶奶煮的土豆好大,而我們的卻好小好小」,然而始終未過問起「門為什麼不開」的原因。直到就讀國中以後,逐漸從爸媽的口中得知他們與奶奶之間有著非三言兩語便能解決的事,我才發現當初所見的世界原來是這麼回事。而我想,那些也許就是整個家族無法同心的關鍵點,連帶造成奶奶孤單且蕭瑟地離開人世。


我孩童時候奶奶的體型噸位不算小,身子硬朗,鮮少生病。她掌管大家族大大小小的一切,至今我仍認為她是非常了不起的家管。會東奔西跑當哥哥姐姐的拖油瓶的時候,我也偶爾進到奶奶的廚房跟她聊天,幫她監督爺爺是否偷偷抽煙。

某回,我不小心打破叔叔臥房的玻璃窗,老爸拿起皮帶像發瘋似地不停往我小腿抽打,耐不住痛的我想得到的只有奶奶可以保護我,我拼了命地往奶奶的廚房跑,果然,老爸沒有追了過來。大概從那時候起,每當我挨打嚎啕大哭的時候,我總是哭著喊奶奶,即使後來她在遙遠的鄉下而我們已經來到大城市生活。

虛歲七歲,我們一家六口人遷離老宅。搬家之前我看過新家,喜歡新房子,期待新生活。然而,當一箱一箱物品往卡車堆放,所有的期待與開心猶如天空漸漸墜落、消失的絢爛煙火,尤其在卡車司機轉動鑰匙的那一刻我心裡籠罩的全是一股感傷。我好像可以感受得到這個老房子還有爺爺奶奶就要凋零成為過去。

離開之後第一次回到老宅,老鄰居對我說我們離開的那一天奶奶哭得很傷心。霎時,我了解到原來奶奶對我們的確存在著感情。

國小我總會要求老爸載我回去跟爺爺奶奶過寒暑假,而小姑的女兒這時也會回來和我一起玩耍。感覺上奶奶疼我大過她女兒的小孩。沒有玩伴的時候,我會窩在奶奶身邊當跟屁蟲,陪她燒飯煮菜,看她怎麼梳包頭洗假牙。有時,她會聊起爸爸小時候的糗事、大伯為了家族經濟入贅的孝心、爺爺以前的工作、她不識字而字也不識她的笑話等等,不過,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永遠還是他們當年從大陸坐船來台灣,被日本人統治甚至躲防空洞的故事。我佩服爺爺奶奶吃苦耐勞、求生存的意志力。

爺爺去世沒有太久我升上國中,為了課業成績每天往補習班蹲,鮮少打電話給奶奶,更不再回到鄉下過寒暑假。日子一天天逝去,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從爸媽與兄姐的口中知道更多秘密,我與奶奶童年時期的情感也一天天淡忘。

叔叔成家後帶著奶奶搬離三合院,可是奶奶的新生活過得並不好。整天窩在矮小的大廈裡看電視睡覺,不時受到惡媳婦的冷眼對待。我曾和爸爸去看過她,她告訴我們一些狀況,雖然她話中沒有參雜許多情緒,可是我明白那是因為比起過往的辛苦這點小事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奶奶住過大伯家、兩個姑姑家,最後叔叔找爸爸商量要輪流每月照顧她。照顧親父母本來就是做子女的一份責任,縱然媽媽遭受奶奶的無情對待、爸爸未有過奶奶的疼愛,甚至爺爺過世之後獲利最大的叔叔聲稱奶奶由他扶養。我在爸爸身上看見責任感,在媽媽身上看見寬容心,雖然他們談起往事難免還是會責怪奶奶是咎由自取,可是再怎麼抱怨,他們仍然盡責不讓奶奶挨餓受寒。

爺爺走了之後,奶奶經常服用長庚醫院心臟及高血壓的藥物。我好像感受到老宅與爺爺奶奶凋零的現實。

沒有爺爺的生活奶奶孤單地撐了十三年。每隔一個月奶奶還會住家裡的時候,我很想陪這個整天坐在床邊低頭發呆的老人聊聊天,可是儘管心裡很想做卻礙於父母的那個「秘密」而直直沒有行動。最後我選擇視而不見來躲避使人心酸的畫面。沒多久,由於嬸嬸施壓不允許叔叔帶奶奶回去住,奶奶膝蓋也無法在我家的透天厝爬上爬下,於是大人們決定送她到養老院。

奶奶走的那天,珍珠颱風來了。宇宙萬物的變化與生命中無法以科學說明的玄妙感應重新又在我身上悟道一次。

我不知道親人臨走時散發出來的波動是這般清晰。
幾天前我全身時常感到難受,或許也能夠怪罪天氣變化引來舊傷發作,然而,奶奶過世的那個時間點,我很清楚感受胸口有一種壓迫,一種無法順暢呼吸的不適感,是我前所未曾經歷的症狀。後來,據養老院人員表示,奶奶近中午時候高血壓發作引起呼吸急促,心臟衰竭死於送醫的途中。一陣不可思議與感傷,淋浴時我一面洗掉身體的泡沫一面沖去臉上的鼻水與眼淚。

她真的走了,兒時保護過我的那個老人正躺在冷冰冰的鐵櫃裡。我只要想起她在嬸嬸虧待下瘦弱的身體,沒人願意陪伴她的畫面以及
所有所有與她一起的那些美好的孩時記憶,眼淚就會像洪水般洶湧急速地流。我恨為什麼大人間的恩怨要灌輸在孩子身上,我更不滿貪婪的大人們拿了財富便馬上忘記感恩與答應的事。

珍珠走了,奶奶也走了,我感受到老宅與爺爺奶奶完全成為過去。

九十歲以上的喪禮,送行的晚輩是不著黑衣也不該哭哭啼啼。我不知道自己幾天後在奶奶的面前會不會忍住眼淚微笑地送她走,可是我知道我真的很想告訴她,我還是那個喜歡跟隨在她身邊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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